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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所认识的浩然——胡天培(4)

【发布时间】:2006-07-04

“四人帮”被打倒后的浩然

  1977年春天,我去月坛办事,路过浩然的新居,顺便去看望。他正在家,一见我就说:你真胆大,竟然在大会上为我开脱。我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。他提醒说:你忘了在文化宫……我想起来了,那完全是一次意外的发言。1976年冬,北京文学界在太庙开会,由一位刚恢复工作不久的老干部主持。他开口就是毛主席伟大,“文革”是有必要的,样板戏是艺术珍品……这些官话我早就听腻了,本以为饱受迫害的老领导能讲点新东西,想不到他也是老一套。我很失望,就和身边的人闲聊起来。忽然老领导点到了浩然的名字,而且问:他怎么样?我脱口而出:浩然不就是个作家吗,小文人一个。那些在天安门广场镇压群众的凶犯还都逍遥法外,先整他们吧。我完全是信口开河。他接着说:那天人家是动员你们揭发我,让你给搅了。我真没想到,我很随意的两句话竟然达到这么一个效果,很感意外。我问浩然:你有问题吗?浩然说你问得好,我正想跟你说说呢。江青是拉我,我不说我怎么高明吧,但在一些老领导和几位基层干部的提醒下,我对“文革”后期出现的不正常现象还是有觉察的。粉碎“四人帮”我也很高兴。我说人家要搞你可能就是要追查你和江青的关系。他说对对对,就是这个问题。江青接见我几次,都有人在座,第一次是吴德,第二次是张永枚……第一次她表扬了我几句,我表示了感谢,只是出于礼貌。第二次她要我和张永枚写西沙自卫反击战。第三次她要我去江西体验生活,写第五次反围剿。我知道她暗藏祸心,让我把矛头指向周总理。我怎能听她的!我躲了。我给她写过六封信,都是经吴德转递的,每封信都没有封口,吴德都看了。我决没有卖身投靠。我说你为她写了《西沙儿女》。他说那主要是歌颂人民海军的。我本也不想写,可是张永枚的《西沙之战》已经出版了,我还没动笔,上面催了几次我才写。我说你把毛主席为江青写的那首“暮色苍茫看劲松……”也写在书里,让战士们看看,倍受鼓舞,好像江青在指挥作战一样。他说:张永枚在长诗《西沙之战》中已经写过,我不写成吗?我说:“文革“最后几年,江青实在太臭了,老百姓都骂她,你难道能不知道?你怎么还跟她呢?他连忙说:她跟毛主席是两口子,两口子还不一条心?我还以为听她的就是听毛主席的呢!咱不懂政治,后悔也没用。
  不久,北京文艺界在工人体育馆召开会议,批判江青在文艺方面的罪恶。浩然在会上作了检讨。有人发言对他进行了批判。其中有一个小组的发言标题引用鲁迅的一句话:“瞒和骗不是文学”,批评浩然不顾文学应源于生活,文学的最高原则是真实这一基本常识,公开鼓吹“反其意而行之”,把假写成真,恶写成善,丑写成美,粉饰太平,欺骗读者,麻痹人民。事实太冷酷了,一向怕犯错误,主张“永远歌颂”的浩然,也因为“歌颂”而犯了错误。“中国当代作家最幸福,党早已为我们指明了创作的道路”,这话还靠得住吗?上世纪二十至四十年代,尽管有国民党的文化围剿,还出现了鲁迅、茅盾、巴金、郁达夫等杰出的作家,他们不但创作了作品,而且出版发行了,为我们留下了宝贵的文学遗产。自1957年以后,我国相继发生了一起起不幸事件,给国家和人民造成了严重的灾难,有谁敢如实地反映这些不幸呢?当时也出版了一些著作,可是今天拿来一看,许多作品都让人倒胃口,书中的英雄人物往往是幼稚可笑的冒险分子;被批判的对象倒是通情达理的实在人。这些作品还有存在的价值吗?以写农业合作运动起家、成名的作家李准,痛定思痛,很感慨地说:我本人还没有死亡,我的不少作品已经死亡了。这是很可悲的。过去有句很时髦的话:文学创作要搞三结合:领导出思想,群众出生活,作家出技巧。中国的作家既不需要有思想,也不需要熟悉生活,只能唯领导是从。这还叫什么作家!这是对作家的侮辱。浩然听到李准这些话,一定会很有感触吧。
  浩然是坚强的,他很快振作起来。他离开了喧闹的北京,先后搬到通县、三河居住。他一边坚持写作,一边扶植业余作者创作和发表作品。他写的长篇小说《苍生》,获得了大众文学奖。人民公社解体多年以后,他还出版了《金光大道》下部。但我发现他内心深处是很痛苦的,身体也一天不如一天。我想起了浩然在“文革”中跟我讲过的一段话:1965年批判“中间人物论”时,一向善于活灵活现表现普通劳动群众的作家林斤澜受到了批判,他很难过地说:我破产了。“文革”后的浩然是不是也有林斤澜式的伤痛?我后来发现浩然的悲伤比林斤澜还深重。1994年我去三河看望他,他一见我就很凄惨地说:我身体本来就不好,苏联“91.8”事变后我彻底垮了。我眼睁睁地看着我终生追求的理想已经破灭,我却无可奈何。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?浩然是在为共产主义事业而担忧。什么才是真正的共产主义呢?最后一次见到浩然是2001年底,他的身体已经很不好,不仅行走不便,说话也有障碍。他还是很热情地和大家合了影,还为每个人题了字。不久他就失去知觉住进了医院。